二十世纪中叶。
1964年秋。
我入伍已三年多,按规定超期服役的老兵,也该享受探亲假了。然而,部队是有严明纪律的,凡需探家的官兵都必须经连队按规定、制度、方案安排上报,后经上级批准、备案才能执行。这个道理我明白,但心里也在暗自盘算:和我一起入伍的某某某、谁谁谁……回过家,休过假,或已踏上探家之路……虽然,我嘴里不说,不同战友攀比,“争取”探家权。但是,心里也是极渴望探家的。是啊,我清楚地知道,父母的身体不是太好。尤其是我的母亲,在战争年代为支持和协助1940年加入中国共产党的父亲,搞党的“地下”秘密情报工作,不仅辞掉了华新纺织厂的工作,而且在躲避敌人抓捕的“跑返”中,还曾失去个儿子(行二,我的胞弟。为防止孩子啼哭,暴露乡亲们藏身之处,母亲用奶头紧紧堵住胞弟之嘴,而窒息夭折)。后来,又因叛徒告密,我们母子俩又遭敌人抓捕,身体和精神受到极大伤害。再说,我们如今弟兄六人,我又是长兄,特别惦念父母双亲。何况,我还有位因参加“抗战”,而被小日本杀害了祖父的——已跟叔父到解放区当了八路军的随军家属的——我的祖母呢……实话实说,三年多没见了,我真是太想念他们了。
就在我“想家”甚切,我所在连队同年兵,几乎都已安排了探家的时候,一天下午值班结束,自由活动准备吃晚饭时,我们的寇台长告诉我:“小刘,黄指导找你有事儿,快去吧。”我没有问啥事儿,也没必要问,便转身迅速地到了连部。“报告”进屋后,黄指导笑着对我说:“小刘,根据安排,连队决定让你去探家,时间从明天计算,共十天。”我听后心情特别激动,说了声:“谢谢各位首长!”然后,敬了个标准的军礼,“飞”也似的“奔出”连部,赶回我们台的宿舍,像报告胜利喜讯似的,同寇台长做了汇报。我要探家的消息传得好快,好几位同乡和战友纷纷赶来。有的给我当参谋,回家买啥驻地土特产;有的拿出攒下的津贴费,让我“穷家富路”;有的建议我坐哪趟火车,可以在家多呆一天;也有的提出希望,让我到家抓紧时间,别放弃找女朋友的机会……
是啊,三年前我从学校入伍到部队,正是“国家极困难时期”,俗称“灾灾年”。如今三年过去了,家里的生活有无变化?还吃大食堂吗?父母都老了没有?弟弟妹妹都长高了吗?……可想而知,我人虽还没坐在车上,可归心似箭,早已“飞”到了家。于是,我听从战友建议,吃罢晚饭后,征得寇盛芳台长的批准,便麻利地到不足千米远的火车站售票处,购张凌晨始发到北京的快车票,并买些驻地土特产品,连夜乘上进关(指山海关)的客运列车……
转乘公共汽车到终点站,离家还有近20华里路。当我徒步“急行军”进家门时,正赶上吃中午饭。父亲(严父在我入伍后不久,就因伤病,离职回家待病劳保)和母亲见我手提旅行包、身穿绿军装进屋时,仿佛认不出我了,全都楞住了。这也难怪,属于正常。我入伍时年仅17岁,正在长身体。当时,征兵文件规定,对学生兵体捡要求标准低了些。当时我的身高只有1.54M,体重42Kg,正好都合格。入伍到唐山师范学校集中排队,发衣服时,我排在队尾。当时发给我的军装,是最小的四号装。穿军装时父亲看过,衣服基本合体,只不过双手却“盖得”严实,裤脚耷拉着,袖子和裤腿都得挽起来。军装换好后,父亲才拿着我原来穿的“便装”上班去了。
星转斗移,光阴似箭。眨眼间,三年过去了,我也发生了很大变化。别的不说,从外表看,我身高已达1.72M,体重65Kg,再加上帅气的一身绿军装,今昔对比判若两人。所以,父母惊呆了,不敢“认”儿子了。当我手提旅行包,进屋门激动得首先喊“爸”、叫“妈”时,此刻在堂屋吃饭都已放下碗筷、站起身的五位弟弟妹妹,刹那间都朝我“围”了过来,他们终于从我寄给家里的戎装照中认出了我,然后异口同声:“妈、爸,我大哥回家了!我大哥回家了!……”这时,我最惦记想念的、我也最敬重而严肃的父亲,才如梦方醒似的,眼里含着激动而幸福的泪花儿,说:“回来就好!回来就好!”此刻,我才放下手提包,细心观察,站在一旁的慈母后发现,妈妈脸上展露出欣慰地笑容,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我,却始终没说一句话,哪怕是一个字儿也没透露,只是不断地用右手,抹着顺脸颊流下来的泪珠儿。是啊?难道是慈母她想起,解放前我们“母子被敌人抓捕”的事儿?还是想起了“夭折”的胞弟?还是……我不得而知。不过,时间不长,母亲便悄悄地到东锅台刷锅、切菜,给我做小锅饭去了……哎,还别说,妈妈做的饭菜,还是我从小记忆的味道,吃起来相当对口味儿。我狼吞虎咽地吃了两碗,早已忘记了坐夜车的一路颠簸、一宿没睡的旅途劳顿,不但不乏、不困、不累,反而心情特别地好。是啊,人逢喜事儿精神爽嘛!
刚刚吃罢饭,左邻右舍,亲朋好友,男男女女,大人小孩儿,闻讯都来看我,好不热闹,直到很晚很晚……
第二天早上九点左右,刚送走我的好友,准备去看望在原籍伯父家居住的祖母时,却听到村生产大队的广播喇叭,喊叫我的名字,让我赶快到大队部,去取部队发来的“电报”。我没迟疑,拔腿小跑儿,奔向村大队办公室。取到电报,打开一看,上面只有四组数码,翻译成电文:“速返部队”。我一看,心里顿时明白了:我们部队是全训部队,时刻保持战备状态,肯定部队有紧急行动,不然不会让我前脚“走”,首长便后脚“追”,催我归队。退后一步讲,就是首长有意“考查我”,我也要经得起“考验”。何况,养兵千日,用兵一时呢。几年的部队锤炼,这个道理我心知肚明,记得相当牢固!更何况,军人必须做到服从命令,听从指挥,召之即来,来之能战,这可是身为军人的天职啊!在我从大队办公室返回家的途中,我就果断地做出决定:立即返回部队!
进到家门囗儿,父亲首先问我:“效来,部队有啥紧急任务吧。”我点了点头,说了声“是!”就立即从口袋里掏出了电报,递给了识字不多,却深明大义的父亲。老人家看了看电报,脸上微微地一笑,便把电报交给了我,说:“效来,军令如山倒,你就马上回去吧。你妈的工作,我来做好了。”说到这儿,爸爸像对我下命令似的挥了挥手,便进屋里去了。而我呢?却站在院子里,不知不觉地眼中浸满了热泪。随后,快速转身,向车站奔去……