珍老师



唐山大地震发生后,我家以母亲为首的5位亲人不幸遇难,其中,就有在公社防治院当大夫的妻子和次女。另外,还有3位挚亲因伤重而转院东北。顿时,无情的天灾如雷轰顶,炸得我心慌意乱,六神无主,失去了生活的勇气……

记得农历八月十五前夕,开滦矿务局统一给矿工们发了两块月饼。

中秋夜晚,我手拿月饼,凝视皓月,心中突然悲痛至极,情不自禁,想起爱妻月娥,哽吟七言:“震后月余度中秋,抬头望月泪双流。古传嫦娥去奔月,今日轮到我的头!”这一夜,我辗转反侧,思前想后,几乎一宿未眠……

1966年夏我从部队退伍后,正好赶上了“文革”,耽误了工作分配,把我入伍前的市民户口给取消,却按“下乡青年”对待,让我“回”到了农村老家当了“下乡青年”,心里十分不悦。然而,抗日时期参加革命、1940年加入中国共产党的父亲,抗日民族英雄节振国的义子——在河北省人民政府办公厅任职的叔父,以及唐山解放时进城的干部——在市饮食服务公司任领导职务的堂姐等,他们都高举毛泽东思想伟大红旗“斗私批修”,没有一人“帮忙”安排我的工作,而是开导我放下包袱消除怨气,要听党话跟党走,“向雷锋同志学习”,干一行爱一行,发扬部队光荣传统,在广阔天地锤炼自己,当好一棵永不生锈的螺丝钉……

“下乡”到农村,受到公社和村生产队热烈欢迎,并选举我为村团支部书记,安排我为持枪的基干民兵排长,兼任生产队现金会计,仓库保管和记工员。工作中,“回乡知青”——东矿艺校毕业生、村评剧团的“台柱子”青衣花旦、该村首位赤脚医生月娥,却和我处上了对象。接触中,我问她:“你这么好的条件,为什么会看上了我?”她却自信地说:“通过接触和考察,我知你人品好实在厚道、知书达理有担当,我们结婚后,你肯定会对我好;我老实厚道的‘下放返乡‘的父母,也会沾你的光,得你的济!”她说到这儿,冲我笑了笑接着说,“我说得对吗?我的眼光可以吧。”我听后很自信,当即表态:“恕兵哥直言,你就看好吧,我一定不会让你和你的父母失望的!”第二年秋后,我们响应党的号召,婚事简办,成了一家人。然而,我和她结婚不到九年,1975年才调到公社防治院的首位女医生——我的爱人,却因地震离我而去了。唉……

这天,我将未到读书年龄的长女,托付给岳母,便骑车上班。途中,巧遇同年、同校、同庚应征入伍,又分到同部队、同排、同班的同学、战友雷文和同志,他说:“咱们部队的战友到唐山‘抗震救灾‘来了,‘前指‘就设在开滦一中大操场(此时该校址在马家沟,震后才迁到市内),老参谋谭显涛和台长寇胜芳他们还打听你呢。”

到了班上,征得领导批准,我便骑车到咫尺相望——老部队驻唐抗震救灾“前指”,去面见战友。当我走到有天线的帐篷门前,正要向哨兵打听,恰巧遇到我退伍前,在“军报训队”时任排长的寇胜芳同志从帐篷中走了出来,他突然见到我,便楞住了。他左右端详了好一会儿,才麻利地伸出双手,拍打着我的双肩:“二班长,我的老战友刘效来,终于找到你了!”随后,我俩四只手紧紧握在了一起,手牵手进入他的帐蓬内,悉谈了起来……后来,在时任赫赫有名的“旋风部队”——军通讯处处长谭显涛和参谋寇胜芳两位战友的开导下,我才勇于面对现实,从沮丧、沉沦情绪中挣脱出来,重新振作了……

震后两个多月的一天,在井下采煤掌子面放完炮,炮工张师傅和我这个前不久因受“株连”,被学校“开除”的教师——井下老塘攉煤、背药工,在等炮烟散去时,张师傅问我:“小刘,我想给你介绍个对象行吗?”我愣了会儿,说:“地震还不到‘百日‘,等等再说吧。”张师傅没理我这个话茬儿,像自言自语,又像和我交心,仍喋喋不休:“小刘,咱们关系不错,你的人品我也知底,我给你介绍的不是别人,是我的外甥女。你也认识,她在咱矿灯房工作,你先别推辞,考虑考虑行吗?”我点了点头,说:“我认得她,是位好姑娘。比我小三、四岁,人品、相貌都不错,找个未婚的青年多好哇,何必非要做‘添房‘,当‘后妈‘呢?”我直接回绝了。没过两天,在井下煤礃半道,张师傅对我又说:“我姐和外甥女都同意这门亲事,就听你的话了。”我当即坦言表态:“若她同意当好我前妻父母的续闺女,保持我们以前的关系,为二老尽孝道,我才会考虑这门亲事!”张师傅没有言语,过了一个多月,我也没听到回话……

这年十一月中旬的一天,邻近村的工友小王对我说:“我妈有事情想见你,不知哥明天下班有没有空儿?”我没加思索:“有!”“那好!哥,明天洗完澡,我到通讯组找你!”

那时,我已被调到采煤区通讯报道组,属于半脱产,能“挤”出时间办些事儿。

笫二天下班后,我骑车跟小王到了他家,一进门儿,小王高声亮嗓地喊道:“妈,我刘哥来咧!”声音一落,简易房中便先后出现了三个人。我抬头一看,知上了年纪的是小王的父母,然而那位一双大眼,端庄儒雅,眉清目秀,面带微笑的姑娘却很面生。

“快进屋,他刘哥,我们到屋里说话。”小王母亲乐呵呵地冲我说。当时,小王的父亲已患病,口齿不清,手脚也不太利索,但他也面带笑容,向我打着手势,欢迎我的到来。

进入开着电灯的狭窄的简易西厢房房内,小王妈让我和那位姑娘坐在炕沿上,然后指了指姑娘对我说:“她是我的外甥女,在㐅㐅学校当民办老师,我想给你俩牵线、搭个桥儿,介绍介绍,咋样儿?”我俩互相瞅了瞅,谁也没吱声。隨后,小王和他父母便借机把我俩留在屋内,让我俩唠唠,交流交流,了解了解。此时此刻,我顿时想起了在一个村居住的岳母前不久,嘱咐我的那句话:“效来,地震都过百天了,我大闺女没福,抛下你们父女俩走咧。你还年轻,得向前看,还得过日子,若有合适的,就再找个伴儿吧。你妈也遇难了,没人替你带孩子,你放心,就把外甥女交给我好了。”……

我俩相持好一会儿,还是我打破了寂静,同姑娘唠起了家常,我俩相互交谈了起来。

姑娘比我小一岁,已三十出头,还没谈过男女朋友。原因很简单,因其父抗战时期加入共产党后,解放战争时期因叛徒告密,把老人家抓捕投进滦县(今滦州市)监狱,他守口如瓶,一问三不知,至死不招供,后来党组织利用内线,把他营救出狱,解放后其父曾任某乡笫一任乡长。她中学毕业后,经“速师”培训,在本村小学任教。然而,“文革”中,别有用心之人,利用群众运动,将其父亲当“走资派”监管看押,借口她是“走资派”的女儿,把她也开除了教师队伍。虽运动后期父女都落实了政策,但她却耽误了搞对象的美好年华。

我呢,也简要向姑娘倾述了家庭情况,以及我何时参军入伍,又如何退伍,把我入伍前的“市民户口”,改成农业户口,当了“上山下乡”回乡青年,以及按政策安排工作和家庭情况等,都向她交了底。然后,明确表示了我寻找续妻的主要条件:一是因我是长子、长婿,必须带个好头,对我父亲和前妻父母保持密切联系,当好儿女,伺候他们,赡养他们到老;二是对我女儿须如亲生,不能让外人看笑话,指指点点,给家风造成不好影响。

相识后才知,我和姑娘住处相距不远,工作单位和姑娘驻地熟人也多,所以经多次相互打听、彼此见面了解,很快确定了关系,并于地震这年腊月,趁姑娘学校放假之机,开具了结婚证,简办了婚事。就这样,订婚、见面礼、结婚纪念品,简单的婚宴等,费用加在一起,总共花费不到二百元钱。

这年寒假过后,经与本村学校协商,并报郊区教育局批准,震后第一个春天,将新婚的爱人——珍,调入我户口所在村学校任教。从此,她称呼我“老刘”,我称呼她“珍老师”。

珍老师为人厚道,脾气温和,而且手巧,会做各种针线活儿,如裁剪衣服,制做成衣,绣花儿,吊皮袄等。她嫁给我后,利用假期首先给长女做了身新衣服,并为续父、母和续弟弟、妹妹等人做好换季的衣服。从此以后,珍老师凡是呆礼拜或休闲时间,从没休息过,总是为亲朋好友干裁剪、缝制类的针线活儿。甚至,给续妈的家侄,裁剪缝制结婚的衣裳。干这些“外差”,珍老师总是有求必应,从没有嫌弃过,或找借口推拖,总是无怨无悔,埋头苦干,满足他们的需求。有次,续妈的侄子结婚,需做套新衣服,到姑家找到“表姐”,把做衣服事盘托出。珍老师欣然答应,并给“表弟”出主意,做啥样式的衣服,应买多少布……按约定时间新衣服做好后,“表弟”试穿特别合身,非要给“表姐”做衣手工费,然而表姐不但婉言谢绝,说什么也不收,还将做衣剩下的线、布头等都还给了表弟。就这样的活计,珍老师没少给“亲戚们”做。有次,我故意问珍老师:“你为让续妈高兴,贪黑起早地给他们义务做衣服,何苦呢?”她冲我大眼一瞪,说:“亏你说这种话,我们婚前就承诺了呀。再说,出阁前,我妈还曾嘱咐我,‘当续闺女‘就得当好,甚至比亲生的还要好,绝不能让外人看笑话!”听了珍老师的一番表白,我终于明白了她的心思,还能说什么呢。此时,我心里美滋滋的,并暗下决心:今生今世,凡事决不能亏待珍老师,人心换人心,何况是同床共枕的夫妻呢!

上世纪八十年代,我们家发生两件好事儿。一是因开滦煤矿采煤塌陷,迁庄盖上了新房,从简易房搬进院子宽大,有十几个菜畦的新居;一是珍老师落实政策,由民办教师变成“吃皇粮”的国办教师。

我上班离家远,调到井上国企,整天起早贪黑上白天班,根本没时间收拾菜园。这个活计,基本上都落在了珍老师的身上。新菜下来后,她总是想着续妈。特别是,每年秋后砍白菜冬储的季节,珍老师总是主动让我将好菜码放在排子车上,给单过的续父母送去。因岳父母非常喜欢这个续闺女,也经常到我家串门儿,无论我在家不在家,我们珍老师总是不让其续父母空手而归,就是家里没现成的东西,街上有卖豆片的或水果的,她也称上些送给年纪人,或给些零花钱。一年,我前岳父患急性盲肠炎需做手术,续闺女珍老师闻讯后,不仅亲自送老人去医院,并且还主动交付了一切费用。怪不得我前岳父母的子女,逢人便说:“我大姐就是我们的亲姐姐!”

记得一年的正月十五过后,这天我们都呆礼拜,珍老师对我说:“你上她姥爷(指续父)那儿看看,有啥活儿没有,我先把学生的作文看看。”“好咧!”我骑上自行车,就到了不远的前岳父家。

岳父母看我来咧,特高兴。这时,岳父从兜里掏出20元钱,说“效来,你来的正好,你老舅(指前妻的舅)家的表弟和表妹们,今天带着孩子要给我们拜年,家里一点菜也没有咧,你就拿这个钱,骑车给我们买莱去吧。”我一听,这群人来,最少十五六位,得置办二桌菜,20块钱买一桌的菜也不哇。于是,我果断地将钱还给了岳父,并说:“爸,办桌的事儿你就别管了,我和他大姐操办好了。”说完,和岳父母打了招呼,便麻利地骑车回到家,把待客的事情同珍老师复述了一遍。珍老师一听,毫不迟疑地说道:“还愣着干啥?赶紧将咱家准备请客的二桌菜,全部给姥家送去!”说完,她就叫儿子把他们娘俩的车子推出来,然后将鸡鱼肉肘丸和炒菜用的猪肉鸡蛋,做好的下饭菜、凉菜及配菜等,一碗一盘一捆一兜儿的一块儿全都翻腾出来,装好挂好捆绑好。随后我们三口人一人推一辆自行车,各负其责,准备推车走的时候,珍老师突然冲我说:“老刘,我想起来了,你们厂发的那九斤牛肉还冻着呢,也给她(指我的长女)姥姥家拿去吧。”“都拿去?不留点儿?!”我瞅了她一眼说。“留啥呀?她姥姥妈家人多,菜少了太寒酸了,这可是她姥姥的家下人啊!”我没反对,即刻把牛肉找出来装好……

客人高高兴兴地返回了,珍老师和续弟妹们收拾好碗筷,我们也准备回家。这时,她姥姥说:“闺女,把剩下的肉和菜拿回去吧。”珍老师听后,笑着说:“妈,我们把菜拿来,就是给你用的,那有闺女给妈的东西,还往回拿的道理?!剩下的肉和菜,你二老就留着吃呗!”……

上世纪九十年代中期,离退休的父亲患重病后,珍老师立即对我说:“老刘,你是长子长兄,要为弟弟妹妹们打好旗子当好榜样,他们都比咱俩小,你已退休,就别外出打工了,专门何候患病的公爹吧。”于是,在珍老师的全力支持下,我无怨无悔地当了伺候父亲的专职护理员。二个弟弟和三位妹妹得知后,纷纷要加入看护父亲的行列。我说:“你嫂子我俩早商量好了,你们哥俩都得上班养家,没有时间,三位妹妹孩子小,又得上学,离不开家,你们就不用轮流伺候爸爸了。不过,什么时候有空来看望老爸,当哥嫂的非常欢迎。我现已退休,你们谁也别争,就把照护爸爸的事情交给我吧。”在本村居住的二弟一听,立刻表态:“就别让爸再往大哥家搬了,就住在我这儿,晚上我值班儿,陪老爸一个屋儿睡好了。”就这样,我们哥俩一直伺候老爸驾鹤西去。这个事儿,若没有珍老师全心全意无私的支持、尽孝和担当,我是不可能做得这样完满无怨无悔的。所以,我掏心窝地讲:“珍老师功不可没!”

本世纪初,前岳父母在病榻中,“亲闺女”珍老师,尽到女儿的责任和义务,在她无微不的关怀和照顾下,终因病医治无效,没留下任何遗憾,先后驾鹤西去而谢世。然而,时至今日,续父母的子女——弟弟、妹妹及其家人,无论是大事、小情,还是过年、过节,都和珍老师——亲姐姐保持着联系和交往……