卖白菜


   新年是越来越近了,趁着周末回村看望父母,我又给二老带些年货,希望在大年正式到来之前,把年货都为父母置办好。

我驾驶着汽车,飞驰在宽阔的抚昌黄公路上,转眼就到了父母的家门口。我刚停下车,大门“咯吱”一声,开了,一个熟悉的身影从大门里走出来,是我的老母亲。近八十岁的母亲已经是满头银发了,身体也开始有些佝偻了。

“妈,咱娘俩真是心有灵犀啊!我刚到门口,您就开门迎接我了?”我调皮地笑着说。

我的话又把老母亲逗笑了。母亲总说我是她长不大的小孩,我总是想用孩子般的活泼话语,让父母开心。

我打开后备箱,拿出大包小包的东西,迎着老母亲,一起走进屋里。我把带回的新年挂历,铺在炕上,问老父亲:“爸,这回这个挂历,你满意吗?”

老父亲专注地看着挂历上欢庆新中国成立七十周年华诞的喜庆画面,连声说:“好好好!”我又打开了一位书法家朋友为老父亲八十寿辰而写的“福寿”联,父亲细细地端详着,眼神里流露着赞许。

这时,在一旁的老母亲的话语,让我心里突然一惊。“你爸知道你今天来,特意从菜窖里给你拿几颗白菜,你临走时想着拿回去啊!”老父亲又想着把自己亲手种的蔬菜,分给自己的儿女们,让我们享受他收获的喜悦,感受着人间至爱亲情的温暖。但什么时候家里有菜窖了?已经多少年了,家里都没有菜窖,没想到八十岁的老父亲今年又挖菜窖了吗?

母亲的话激起我强烈的好奇心,我要看看老父亲这偷偷建起的“大工程”。

说着,我向后院走去,但也有一种思绪,在我心里翻腾着。我为父亲在耄耋之年还挖菜窖,为老父亲这种勤快不息劲头深深叹服,也为患有多种慢性病的老父亲,花这样大力气挖菜窖,心疼不已。

记得父亲在七十岁的时候,爬上门口的柳树修剪枝叶,听到这个消息时,让我在愕然中,深深心疼我的父亲。

曹操曾经有云:“老骥伏枥,志在千里,烈士暮年,壮心不已,”古稀之年的父亲,也是这样不服老吗?

而父亲怕我们做儿女的心疼他,他每次做出的一系列“壮举”,都是背着我们这些儿女不在家时,偷偷完成的。

当我来到后院,看到墙角一隅,蒙着塑料布,那下面就应该是菜窖了。看着这个菜窖,真难以想象,今年八十高龄的父亲,是怎样一锹一镐挖出来的呢?望着这个菜窖,也把我一段刻苦铭心的记忆打开,让我的思绪回到了三十多年前,回到儿时帮父亲去集市上卖大白菜的时光。

冬日清晨四点,屋外还漆黑一团,凛冽的寒风像刀子一样,刮在我的脸上,很疼,也把我刚从被窝中出来的热乎劲,全都吹没了。天空上的星星,还在夜幕上眨着眼睛,借着挂在堂屋门口发出的昏暗的灯光,我走在父亲身后,来到后院的菜窖旁。父亲顺着梯子,爬进菜窖,我则趴在菜窖口,等着父亲把白菜递上来,然后我再抱到平板车上。那时的我只有十来岁,力气小,但我咬着牙,努力伸出胳膊,够着父亲递到菜窖口的大白菜,不一会儿,刚才还被寒风吹得发冷的身体,就累得满头大汗起来。

我用被冻出很多冻疮、淌着脓水的小手,努力够着父亲递上来的白菜。我知道,这些白菜,会换来我们兄妹四人上学的学费,也能换来给哥哥治腿的医疗费。

都说“穷人的孩子早当家”,作为父亲的长女,那时在我小小的内心,就有一种强烈的愿望,我要尽自己的最大努力,帮助父亲,我不忍心看到父亲“吧嗒吧嗒”抽着旱烟发愁的样子,父亲那时才三十多岁,白头发却越来越多了,这个曾经是军人的父亲,承受太多贫穷和苦难在他身上的碾压。

无数个夜晚,父亲为给双腿残疾的哥哥无钱治疗而发愁,辗转反侧,难以入眠。睡在炕头那一端的我,为父亲担心着,也在心疼着哥哥。后来学校给学生照相,只要交五毛钱就可以,我却瞒着父亲,不忍心开口要这五角钱,我不想看到父亲那发愁的面容。

母亲做完早饭,也来到菜窖旁帮忙。

很快,大白菜被满满装了一车,父亲的臂膀非常有力气,他把车上的白菜摆放得整整齐齐,然后把准备好的破棉被,盖在白菜身上,以防白菜受冻,像变戏法似的,很快就把一车白菜,用绳子捆得结结实实。

这也是我非常佩服父亲的地方,父亲捆扎东西又快又结实,我想这可能和父亲的军人出身有关系吧?父亲在部队是班长,还被评为“五好战士”,我曾经看过父亲在部队得的奖状,感觉父亲真了不起!

父亲退役时,本来政府已经给他安置了工作,但是体弱多病的爷爷执拗地不让父亲去,说家里缺少劳动力,让父亲帮他种地,就这样,硬生生地让父亲做起了农民。

孝顺的父亲顺从爷爷的意愿,用他那有力的臂膀,撑起了这个摇摇欲坠的家。但是,造物弄人,父亲的第一个孩子,在三岁时的一次感冒中,竟然双腿不会走路了,高额的治疗费用,也一下子把这个家推到了困顿的悬崖边缘。

我望着眼前这一车白菜,像一座小山一样,这一车白菜,也寄托着全家的生计和希望!

“大闺女,愿意和爸去城里卖白菜不?”父亲知道我放寒假了,想带我去城里看看。我一听,高兴地蹦起来,“爸,你真好,我当然愿意了!”母亲在一旁说:“去可以,但是要听你爸的话啊!”

还没等我表态,父亲抢先回应道:“我大闺女,最听话了,这你还用担心啊!我大闺女也最给我争气了,看看咱家那一墙的奖状,都是我大闺女得的!”父亲一提到我,发自内心的骄傲和自豪溢于言表。

“大闺女,上车,让老爸推着你!”父亲要推着我,我心疼父亲,执意不肯,心想:“这一车白菜,就已经让父亲够受累的了,我还是陪着父亲走吧。”

父亲拗不过我,他只好推着这座“小山”,大步流星走在前面。父亲不愧是军人,他拿出军人急行军的速度,让瘦小的我说什么都跟不上,我一路小跑,跟在他身后,渐渐我有点嘘嘘带喘。

这时,父亲突然停下来,扭头对我说:“大闺女,你还是上车让老爸推着你吧,不然你走得太慢了!照这样速度,到集市上时都找不到卖白菜的好位置了!”我知道父亲这是故意让我不得不坐他的车,父亲也在心疼我。

无奈,我只好遵从父亲的指示,乖乖坐上了车。

我知道我的体重,又无疑让这这座“小山”又增加了重量,在这冬日的寒风里,看着父亲的额头冒着热腾腾的汗水,嘴中呼出的蒸汽在父亲的发梢上凝结成白霜,我心如刀绞,那一刻我真想自己快快长大,为父亲分忧。

20里之外的集市,已经在晨曦中越发清晰可见了,集市上熙熙攘攘,人流如海,这就是城里的大集吗?我像一个刚出笼的小鸟,欣欣然,看着这外面世界新鲜的一切。

父亲找到了集市的一个角落,把车停在边上,解开捆在车上的绳子,把那床破棉被放在地上,然后把车上的白菜放到地上的棉被上,白菜半遮半掩,露出被父亲收拾得整齐喜人的大白菜,惹得不一会儿功夫,就聚集了好几个逛集市的市民,纷纷在父亲的白菜前,停下了脚步,啧啧称赞道:“这白菜,真干净!”

“嗯,还很水灵呢!”

“嗯,多少钱一斤啊?”

“八分钱”

“来,给我称十斤”

“来,给我称二十斤”

大家七嘴八舌,不一会儿功夫,半车白菜就卖光了,后来又过来一个人,把剩下的半车白菜全都包了,在于父亲的谈话中,我知道,原来他是一个学校食堂的采购员。

没想到这一车白菜卖得这么顺利,我暗暗欣喜。

父亲望着布袋子里那一叠皱皱巴巴的钞票,黑黝黝的脸上,露出开心的笑容。

父亲蹲下身,数着这些几分、几毛、几元的钞票,然后用手绢包好,放进贴身的衣袋里,留出一角钱,指着不远处正在卖力吆喝卖油炸饼的小贩说:“大闺女,去买张油饼吃吧!”。

油饼的香气其实早就随着风飘过来,让我几次都忍不住咽下了口水。

我的这个小小动作,是不是让父亲看到了呢我害羞地想。

我不肯接这一角钱,我知道这是父亲换来的血汗钱。

父亲擦了擦额头的汗水,说:“这是奖励你的,我大闺女这么能干,是爸的好帮手。”但我就是不肯接,我觉得我若接父亲的一角钱,就感觉自己犯了天大的罪过了,我知道,家里还有很多地方等着用钱呢。

“你这孩子,走,爸陪着你去买。”

 说着,父亲拉着我的小手,向卖油饼的摊位走去。

父亲把热气腾腾的油饼放到我嘴边,我却舍不得吃,硬要让父亲先吃。父亲比划着咬了一小口说:“我不爱吃这个,太油腻了,你吃吧!”

说着,父亲把油饼推到我面前,我香喷喷地吃起来,但吃了几口,一想到妈妈、哥哥、弟弟、妹妹们也都没吃到呢,又赶紧停住了嘴巴,说:“爸,我吃饱了,等回家给妈妈和哥哥他们吃吧!”

说着,我小心翼翼地包裹好油饼,放在我的棉衣里,希望用我的体温,让这油饼到家时也能是热乎的吧。

父亲看着我,乐呵呵地说:“我的大闺女,总是这么懂事!”

父亲收拾好东西,又让我坐上平板车,推着我回家。

刚出城,路上遇到一个妇女,正吃力地抱着襁褓中的孩子,拎着一堆东西,蹒跚地走着。看到父亲推着车过来,像看到救星一样,赶紧迎过去,说:“大哥,能搭下你的车吗?这孩子实在太沉了,我抱不动了!”

“好的,那赶紧把孩子放到车里吧!”父亲毫不犹豫地说。

“太感谢你了!”这个孩子母亲,仰起疲惫、憔悴的脸,感激地对父亲说。

“客气什么啊?都乡里乡亲的,你这是抱着孩子要到哪个村?”

“就到前面的邴各庄。”这位孩子母亲答道。

“好,到地方你告诉我。你若走不动,也可以上车。”

“不用,不用了”这个孩子母亲连忙摆手。

我在心里暗暗心疼起父亲来。本来卖掉一车白菜,父亲推着空车回来,会轻松些,这下又加了一个孩子,还有她们的东西,父亲怕是又要挨累了。

但我转念一想,在我幼小的内心,一直敬重军人的情愫,不正是因为受到父亲的影响吗?父亲曾经就是一名英勇的军人,他总是热心地帮助有困难的人,一次次让我感觉父亲就是村里露天放的电影里的解放军,总是救百姓于水火之中。

望着父亲,我百感交集,泪如雨下,泪眼朦胧中,我感觉父亲的背影,就像一座大山一样,越来越高大!